醒时三千荣枯

渡我》
一.客来夜半
那紫衣的男子出现在我面前时，莲花更漏的逝水仍冷冰冰的嘀嗒。
纱帘微扬，熏香袅袅从熏笼中腾起，香是沉水香，素朴且悠长，只是这香总沾带着史书般的叹息，在夜里阒寂无声。
砚是脂砚，墨是胭脂。
提笔，宣纸上晕开一抹绯红，一笔一划，写下我这位客人的名字。
最后一笔到底是无法完美收束，于是竟在那“吉”字上开了一朵碧桃。
名祈吉祥，郑吉，他叫郑吉。
万幸红烛不曾弃我，蜡泪虽已堆积成崎岖的山峦，终究是给我留了一点摇曳，让我得以隔着白纱将他的模样细细打量。
灯下看美人实为人生之一大乐事，可叹这美人眉目如画却萦着一丝茫然。想来若非稚子便是痴儿，后者占得可能性更大，毕竟这么大只……
边页早就破损的词集随堂内无意经过的风沉吟一声，清隽的字写成苍凉，易安的词，写，
草际鸣蛩，惊落梧桐，正人间、天上愁浓。
云阶月地，关锁千重。
纵浮槎来，浮槎去，不相逢。
我盯着字，他大抵正盯着我。
估计是被我深情与一本衰朽不堪的书对视吓到了，或是觉得我怕是魂儿被收了进去。他嘴唇翕动几下，声音有些生硬，还有些模糊，总之是很不自然。
“你知道很多故事？”
我抬了一下眼后漫不经心的磨墨。胭脂香气旖旎，黏腻，像女子们温软的声线，落着多情的雨。
唉，何必附庸什么风雅，早知当初就用普通墨汁，既省了钱又省了这么多冗繁的步骤。不过想想，人嘛，总是不知道什么是最适合的，往往备受折磨后仍执迷不悟，来向我讨要故事的人，哪个不是这样，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，自然也不能免俗。
“你知道很多故事？”
这次比上次说的流畅多了，当真进步可嘉。
“是，我知道很多。”
我瞥了一眼两旁古朴的书柜，除了古朴外，它们唯一的优点就是容量大，可惜我写的太多，现在连它也超负荷运转了，于是我干脆将装不下的书摆在地上，全当晒成品。效果奇好，总能唬唬一些存心找不自在的人。
他视线从成堆的书册中收回，表情平淡，这会儿专心的盯着自己脚尖。
“那你也知道，有个叫郑吉的人的故事？”
我挑眉，自己问自己？有意思！
“那是自然，不过，你不就是郑吉吗？”我似笑非笑的问。
他表情晦涩的摇摇头“不知道，我是郑吉，可我不知道郑吉是谁。”
“那可真有趣，你想从我的故事中找回你自己？”
我先是发现了原来他看的不是他的脚尖，而是胸口，那里是一片空洞。透过那个洞我依稀还能看见门上精美的雕纹，而后是听见他说
“不是找回我自己，也不是找回郑吉，而是要找回另一个人。”他表情固执的说，“这么久了，我一直在人间飘荡，我，一直在找她，她是我惦念最深的人，我唯一的愿望只是见她一面。见了她以后……”他闭上寒星般的眼，面上浮起一丝释怀“见了她以后，我就能走了。”
“走？重入轮回？”似乎人妖混血是没有轮回资格证的，我默默腹诽。
他罕见的笑了一下，没回答我的问题，只得由我自行猜测，我估摸着是政策放宽，提倡人神妖各种族平等了。
“听你说来，你是丧失了记忆，是么？”
“是。我只记得我曾为一个人催开过一树桃花，花下的她笑得真美。”
不及你美啊，郑兄！
你苦练法术博她一笑，她一笑就夺了你的魂，失魂症的男人智商总是捉急，于是捉急的你就为她送了命哟~可怜那个真心爱你对你的妹子，人家虽然长得略差，但好歹是一片痴心啊，结果最后是以掏心而死收场。
哎，爱这一字，当真难解。
停止碎碎念，我略微颔首对他说“你说的，我都知道，我可以帮你从故事里找回那个人。”
那个从没爱过你的人，那个杀了你的人，那个害你在人间飘荡了百年的人。
“你要什么报酬？”
“你有什么？”
“似乎一无所有。”
“那我便一无所求。”
他愣了一下，随即笑了笑“亏本的买卖你也做？”
“亏本与否还未可知……啧，蜡烛燃完了，明晚吧，还在这里。”
“好，明晚此时，我会来找你。”
等他走后，我倚窗而望。
月满中天，清辉千里，想他在这样的夜晚踟蹰了多久，想来想去到底是不敢在心中描绘出具体数字，便合上窗，不再去想。
 二。曾见人间
月黑风高夜……相对无言时。
他准时到来，携着满身湿润的水汽和清苦的花香。
他袖中藏的必定是紫色的花，和他的爱情一样萎落于尘土的紫色的花，再多的深情最后不过说给了腐朽听。
“给你”
耳边轻飘飘落下这么一句，吓得我直接跳了起来，定睛一看他递过来的是一朵莲花，花瓣莹洁如白玉雕成，但其实我更多的是去看他的手了，修长匀称，衬着翠绿的茎显得越发好看。
唉，男人，有魅力的男人，总是具备任何时刻都秒杀一切雌性生物的资本。
“路过时看见的，好看，就摘回来了。”
他难得的解释了一句。
我接过后很认真的对他说“……谢了，不过就算你拿这朵花来贿赂我，我也不会美化你的。”
“……你这人总是把别人想得这么复杂吗？”
“哎呀呀，刻薄非我意，是往事所逼。”我把手一摊无奈地回答。
“……能开始了吗？”
“能能能，喏，看见那堆书了吗？你随便挑，都是郑吉的故事。”
“什么？”他一脸震惊的扭头看我。
我若无其事的蘸蘸墨“怎么？不信？随便挑一本看喽”
他随手拿起几本翻了翻，眉头皱紧“这里写的都是郑吉，可又都不是郑吉。”
我忍不住嗤笑一声“那你以为郑吉是什么样的？想来你是不满意这几本的结局，那我再给你挑几本，你好好看看如何？”
他迟疑一下，眼底掠过的是什么情绪我决定不去揣测。
“接着。我给你说，这些可都是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~你总得对其中的至少一部满意。”
他没接，只无言站着，眸子沉浸着浓稠的夜色。
“懒得看？那我读给你听好了。”
“郑吉，万古族二王子，自幼聪颖，为万古族族长所器重……”
这就是一切的开始，却不是这样的开始。
你是万古族的二王子，却不过是虚称而已。你的娘亲是个中原人，便是长得再倾城，便是再温婉可人，也是个异类，免不了遭受异样的目光，王后和大王子更恨你入骨，欲除你而后快。
你的初恋叫蝴蝶，到如今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？那女子不算绝色，之所以爱上她只是因为是那个时候，心里太空，总得找个补的东西不是？
她吹笛，你笑的那样开心，你以为日子会这样美好，你以为你的努力是有用的，而后呢？再美的蝴蝶总是不流连于一朵花的，这只蝴蝶也一样，你哀，你怒，你恨，到底是无济于事，
她成了你的王嫂。
你也勤练武艺，你说凭你的武艺能保护你的娘亲，结果呢？你既保护不了她，连自己也保护不了，你只得逃，逃得远远的，像失所的孤鸟，凄惶而不知去路。
每段真正的爱情，总要有一见钟情的戏码，这种一见钟情，又往往建立在一些狗血的剧情上。当英雄救了美人，美人往往从此倾心于他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，而当李静救了你，你就成了虽九死其犹未悔大军中的一员了。
她有多美呢？迷了你的眼，蒙了你的心。
其实也不是倾国倾城，只是在你那里就成了九天仙女了。
好好想想吧，为她你智商退化到了那种地步。
你那么笨的人，嘴笨脑袋也笨，哪里懂得女孩子的心思？你陪着她，听她难过，看她忧愁，当然，她难过忧愁的对象不是你，她的爱情再惊天动地也与你无关，她的笑从不是为你，她的泪更不会施舍给你。
没办法，爱上了，虽然爱错了。
你为她吹叶子，你送她吉祥结，你也送过她福娃娃，哦，怎能忘了你唯一的记忆，那一树的嫣红？
到最后你连命都给了她。
她不知道，不去知道。
要说原因，让我总结的话就是跨物种的恋情是没有好结果的。
跨物种？那可不，你是半人半妖呐。
半人半妖是悲剧，但像你这样的就是更大的悲剧了，从来都没找到自己的定位。
不愿相信自己是妖，最后干脆连人都没心当了，于是反骨叫嚣着，于是你死了，这下真是想当人都没心当了。
他们大团圆，他们有遗憾，他们历经死亡后重生，而你呢？独自飘荡在人间，去不了极乐，渡不过忘川。
“原来这就是我么……”他失魂落魄的喃喃。
“这故事你可满意？”我轻声问。
我看见他缓缓摇头。
他说“你写的故事很不好，不该是这样的。”
“那该是什么样的？”我冷声问，灯花劈剥一声，月光肆意倾泻的夜晚太凉。
他静静凝视着我，表情艰涩的说“该是郑吉就这样死去，但他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一个女子，唯一爱他的女子，最后被他杀死的女子。”
我闭眼“你还记得她，真是难得。”
他一步步走近，最后停在纱帘前，轻声道“我一直都记得，你不也是？……阿莲……”
莲花的香气太过幽冷，所以我不喜欢，也不喜欢阿莲，这个死去的名字。
最终是叹息一声：“你又何必来，我在这里挺好的，也没想着去投胎。做个写故事的鬼，既不受人间流离之苦，又乐得清闲。”
“可你已经耗不下去了，阿莲。”
“那便灰飞烟灭吧。”我该是笑的洒脱，却落下泪来。
“怎么还是这么傻。”
“只是因为你。”
他笑了一下“那我就陪你等天亮吧，这次我们一起走。”
没了心的鬼和没了心的魂，恰成了一对吗？
“这可是你说的！”
舍了所谓的端庄，我扑入他怀中。
这怀抱不温暖，我却等了百年。
我曾想渡你成人，未曾想最后渡我的却是你。
那便等到天亮吧，最后都变成飞灰一把，让来人将我们的故事记下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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